陸羽晚年去向爭議之緣由探析
——兼談陸羽卒地竟陵說和湖州說
胡和平
摘要:改革開放以來,陸羽研究及茶文化研究伴隨經濟社會發展,經歷了由簡入繁、由淺入深的系統化進程,尤其在陸羽生卒年考、《茶經》版本梳理、交游詩文整理等方面取得顯著進展。研究重點逐漸從生卒年考轉向陸羽晚年行蹤與卒地探討。本文在借鑒沈冬梅等學者觀點的基礎上,著重分析陸羽在唐貞元中后期行歷不明的原因,并對卒于湖州杼山與歸葬竟陵兩種學說進行辨析,試圖厘清爭議之源。

一、陸羽卒地研究觀點的流變:從竟陵說到湖州說
改革開放初期,天門地區率先展開陸羽研究。1979年成立陸羽研究小組,1983年秋正式成立天門縣陸羽研究會,會員由數人發展至數十人,通過對外交流搜集《茶經》版本、陸羽行跡等資料,編撰《陸羽茶經譯注》《陸羽研究初探》《茶神陸羽》《茶經論稿》等著作,出版《陸羽研究集刊》七期,并舉辦多次學術研討會。這些工作為《茶經》版本整理、陸羽與唐代文人交游考等奠定了基礎。陸羽生卒年雖存異說,但學界漸趨共識為公元733年至803年或804年之間,相關成果亦為《辭?!逢懹鹪~條所采納。
吳覺農在《茶經述評》(1987年出版)中肯定陸羽生于733年、卒于804年,并于第八章明確提出陸羽“老死于故鄉”之結論,獲部分天門學者認同。與此同時,臺灣學者林正山在《陸羽事跡系年》(1984年)中亦主張陸羽于貞元十三年(797)歸返竟陵,并于貞元末卒于故里。然上述觀點在八九十年代未受充分重視,或因著作流傳不廣,學者未能得見。
吳覺農之論斷本于《大明一統志》《大清一統志》及民國《湖北通志》等方志;林正山則據唐《國史補》與周愿《三感說》,提出陸羽“晚年終于落葉歸根”,“葬于竟陵覆釜洲,與本師智積之塔相依”。然此二說何以一度被忽視?
1992年,我國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軌,天門經濟雖表面快速發展,然工農業與市場接軌遇阻,出現農民“打白條”、工資發放困難等現象。陸羽研究會因經費問題,《陸羽研究集刊》停刊,學術活動受限。盡管天門在陸羽研究方面起步早、成果豐,但在晚年行蹤問題上,未充分重視吳、林之觀點,亦未回應外省學者之質疑。
1984年,《陸羽研究集刊》創刊號中已有學者提出湖州杼山存陸羽墓;1986年,丁克行發表《陸羽卒年和墓地之我見》,雖屬初步探討,然“湖州說”自此漸占上風。
究其原因,主要有四:其一,天門學者當時研究重心在《茶經》譯注與生卒年考,雖借鑒外省學者如周靖民等的研究成果,卻疏于對竟陵本土文獻的深入挖掘,易受表象所惑而附和他說;其二,文獻獲取渠道有限,縣級學者難以查閱館藏古籍,多依賴外省學者之見,所持觀點未臻成熟;其三,研究者自身學力所限,對吳、林著作未能深入研讀,缺乏獨立判斷之底氣;其四,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,天門經濟發展滯后,陸羽研究中斷近十年,而江浙地區學術活動活躍,致使竟陵說漸被淡化。盡管后期天門學者掌握更多證據,仍難扭轉“湖州說”之主流地位。
二、竟陵說與湖州說的文獻辨析與歧異點
進入新世紀,天門經濟與文化體制改革逐步深化,茶文化與茶產業獲政府重視。2010年,《陸羽研究集刊》復刊,會員增至120余人,出版至第22期,陸續推出《新編陸羽與茶經》《竟陵版跋陸羽茶經序跋譯注》《天門陸羽研究三十年》《陸羽年譜》等著作。茶產業亦實現突破,佛子山鎮開辟千畝茶園,“季兒茶”“竟陵紅”等品牌獲省內外獎項。學術交流日益頻繁,文獻獲取因互聯網普及而更為便捷,推動陸羽晚年行蹤研究進入新階段。
通過對《輿地紀勝·復州》、周愿《三感說》、趙璘《因話錄》、明清《一統志》及民國《湖北通志》等文獻的梳理,陸羽晚年隱卒于竟陵覆釜洲之說愈見堅實。2014年,《陸羽研究集刊》刊發魯德勝《對高萬湖先生“質疑”之質疑》一文,引發童正祥、裴治國及筆者等多位學者相繼撰文,對吳、林所持竟陵說進行深入論證。以下以筆者2016年所發兩文為例,略作梳理:
(一)周愿《三感說》為陸羽歸葬竟陵之明證。
有學者視《三感說》為書信體,然元和十一年(816)周愿任復州刺史時,此文已由隨員刻碑立于覆釜洲墓塔前,實屬祭悼文體。周愿與陸羽、馬總同在李復幕府共事“七改星火”,貞元十三年(797)前后分別,陸羽返竟陵為智積禪師守靈六載而終。
《三感說》涵三重要內容:其一,頌揚陸羽自少立茶文化之志,雖漂泊數十年,晚年歸鄉“老奉其教”,堪稱“圣人”;其二,記述覆釜洲“塔廟”與墓塔環境。“塔廟”為供佛及名僧之寺,周有“篁大如臂”“碧籠遺影”,指智積畫像供于寺中,與竹木相映。鄰近“似頂之地”為墓塔區,文中三處“塔”字,應指佛寺外之化塔。如張說《侍宴蓑荷亭應制》所言“園林見化塔,壇墠識余封”,化塔即僧人墓塔,如少林寺塔林。文中“竹枝筠老而羽亦終”,表明陸羽為報師恩,六年后終老于師塔之側,符合唐代高僧弟子祔葬先師之制(見杜佑《通典》);其三,文末周愿以“楚牧”身份至覆釜洲道場,見陸羽墓塔香火零落,遂立碑《三感吟》以表追思與修繕之責。
數年之后,趙璘訪龍蓋寺,于《因話錄》中憶及幼時聞外祖言陸羽事,識得“陸僧弟子”之老僧,皆能誦陸羽《六羨歌》及其他詩作。
白居易《樂天集》載周愿任復州刺史“有善政達于朝廷”,可知其任職期間,覆釜洲寺塔應經修繕,香火復盛。以往學者對《三感說》之誤讀,多因未明寫作背景、未辨“塔廟”與墓塔之別、未貫通唐宋相關詩文所致。
(二)孟郊詩中的皎然塔與陸羽墳:虛實之辨。
孟郊《送陸暢歸湖州因憑吊故人皎然塔陸羽墳》作于元和元年(806)左右,時任職于河南尹鄭余慶幕府,托陸暢代往湖州祭悼皎然與陸羽。詩題雖將二人并置湖州,然詩中“竟陵廣霄翁”一句,借陸機挽歌“廣宵何寥廓,大暮安可晨”之典,暗指陸羽墓在竟陵。
孟郊約貞元元年(公元785年)曾訪竟陵,與刺史盧虔唱和,居二三月,熟悉龍蓋山、白螺山、覆釜洲等地貌。其《自商行謁復州盧使君虔》詩亦言“今余竟陵賓”。故其所托陸暢之行程,應為先至竟陵祭陸羽,再轉湖州吊皎然。詩中將二人同題并提,不表示其墓同處。湖州之“陸羽墳”,或為紀念性設施,非真墓所在。
(三)唐宋詩文的旁證與遺存延續。
周愿、趙璘之后,開成五年(840)龍蓋寺碑、咸通十五年“陸文學傳”碑皆出現于覆釜洲,載陸羽受太子文學銜之事,并附李陽冰所繪陸羽像。若陸羽未歸竟陵,何來寺碑刻傳畫像?
陸羽卒后約九十年,釋齊己作《過陸鴻漸舊居》,詩云“讀碑尋傳見終初”,可證陸羽晚年歸竟陵舊居。唐末裴迪《西塔寺陸羽茶泉》有“草堂荒產蛤,茶井生冷魚”之句,“草堂”應為陸羽故居或后改之祠堂。
宋代張耒任復州監酒時,作《題陸羽井》《陸羽祠堂》,詩句“空堂存遺像,幸此配老禪”“陸子骨已朽,青松代言之”,皆指向陸羽卒葬竟陵。鄭剛中于《北山集》中亦載陸羽宦游后歸竟陵,改《六羨歌》為“千羨萬羨長江水,曾向章華亭下來”。王象之《輿地紀勝·復州》錄陸羽遺跡十二處,明言其“隱居于覆釜洲”。明清以降,方志中仍延續此說,形成完整證據鏈。
反觀“湖州說”,其據主要為王象之《輿地紀勝·安吉州》所載“陸羽墳”,而該判斷本于孟郊詩。然同一書中,竟陵陸羽遺跡遠較湖州為多,若有墓在湖州,何無其他遺存相佐?周愿《三感說》在竟陵傳承,陸羽墓塔與諸遺跡共存,故方志無需另載。
有學者引皇甫曾《哭陸處士》證陸羽卒于湖州,然皇甫曾卒于785年,早于陸羽近二十年,其詩顯然不指陸羽。故吳覺農、林正山所持竟陵說,實本于唐宋文獻與詩文系統,而周愿作為陸羽交游最深、最早在故里弘揚陸羽事跡之官員,其《三感說》最具說服力。
三、陸羽晚年行蹤不明的時代背景與多重原因
陸羽卒地之所以眾說并存,是學術研究由淺入深之必然過程,亦反映其生平研究的關鍵節點。除學者自身學養所限外,更與當時復雜的社會背景相關。
(一)貞元后期時局動蕩與陸羽之隱退。
代宗時,陸羽撰《毀茶論》,表達對茶稅過重之不滿。德宗朝前期雖整飭藩鎮、推行兩稅法,經濟稍復,然后期賦稅倍增,江南茶稅由十取一增至十取二、三,茶農負擔沉重,致棄業轉行。《元和郡縣志》載貞元后湖州歲貢紫筍茶役工三萬,累月方畢;李郢《茶貢賦歌》亦言“萬人爭啖春山摧,驛騎鞭聲砉流電”,描繪官吏催科之暴。
德宗后期重用奸佞,藩鎮割據復燃,社會矛盾激化。陸羽于李復卒后,深感“后王失其本,職吏不敢陳”,遂與周愿、馬總別后歸竟陵隱居。據周志剛《陸羽年譜》(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124至127頁)引新唐書卷172《于頔傳》,說他貞元七年(791)出為湖州刺史,貞元十年(794)調任蘇州刺史,雖政績有稱,然毀祠拆廟,手段暴橫。陸羽既痛茶農之困,又悔《茶經》或加重民負,故選擇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”。
陸羽晚年懷葉落歸根之愿,歸竟陵既可為師守靈,亦得故舊扶持,安度余年。據方志,西塔寺在明代有田八百畝,民國時存寺田一百七十畝,可推唐代寺田亦足自給。若陸羽任住持,既可傳承佛事,亦能保障生計。
(二)隱姓埋名以避酷吏暴政。
當時朝政動蕩,地方大吏如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專橫十年,橫征殺戮,民不聊生。復州刺史崔訂雖心有不忍,然難抗其勢。韓愈《送崔復州序》即借崔君之仁諷于頔之斂。陸羽若在世,必同懷憤懣;若已逝,則崔訂僅敢于影堂題詩半句寄意。
故陸羽晚年隱于覆釜洲,不同世事。趙璘訪龍蓋寺時,僅見“陸僧弟子”吟誦《六羨歌》,可證其隱逸生活。劉長卿詩“處處逃名姓,無名亦是閑”,恰如陸羽寫照。其常于西塔寺授業,于紫極宮前文學泉煮茶,或于檜竹茅屋中讀書養性。
《輿地紀勝》所載皮陸讀書堂位于紫極宮(宋改天慶觀),旁有文學泉。皮日休《書堂出相》贊陸羽“仁風”,并于《茶中雜詠序》中言始得陸羽《茶經》,以為完備,惜未獲其《茶歌》。此皆可佐證陸羽晚年隱居竟陵之實。
(三)卒地爭議之學術共識與未來展望。
歷史文化問題因時代地緣而存異說本屬常態,然通過學術交流,可漸趨共識。研究者應在史料辨偽中求同存異,推動茶文化發展,弘揚陸羽精神。
作為陸羽故里,天門雖存完整證據鏈,然亦不排除其卒于外地之可能。湖州說雖證據薄弱,然孟郊詩所提“陸羽墳”仍具探討空間。如陸羽貞元九年(793)在杭州靈隱寺與道標、寶達交往,其后是否曾隱湖州?或可從皎然之行跡中尋繹線索。
陸羽歸葬竟陵之說,雖在改革開放初期由吳、林等學者提出,然為“湖州說”所掩,至近年方經天門學者系統整理。然其影響仍多限于省內,周愿《三感說》碑與陸羽墓亦未獲充分重視。部分學者猶持觀望,傳統觀念未破。
筆者相信,隨著學術交流深入,開放性認知將日益為人所接受。如皮日休籍貫舊多記為襄陽,然新世紀以來,新出史書多定其為竟陵人。若天門及湖北學者能持續深化對《三感說》等文獻之研究(包括唐代墓葬制度),則竟陵說必獲更多認同。無論何種觀點,陸羽之精神永存,其于故里所創茶文化亦將永放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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